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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絲易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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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絲易棄

日頭灼灼、知了聲聲。莊外原本一片綠油油的麥田被驕陽曬得垂下了葉子。甄蓁躲在屋裏,她讓人將竹席直接鋪在地上,脫了鞋臥在上面,仍是覺得渾身都粘膩膩的。小雁兒替她打著扇子,自己也有點昏昏欲睡。

突然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小雁兒一個激靈,看見小梅在門口對她招手,神色有些焦急。她看了一眼夫人,放下扇子,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。

“怎麽了?慌慌張張的。”

“還說我慌慌張張?你家出事了!我幫你值著,你趕緊回去看看吧!”

小雁兒一聽,撒腿就往家跑。還沒進院兒就聽見裏面有人說話,“怎麽看著出氣兒多進氣兒少?”見是她回來,連忙招呼道,“快去看看你爺爺!晌午還在田頭幹活呢,幹著幹著一頭就紮到地裏了。”

小雁兒幾步搶進去,只見阿爺被人擡到炕上,面色灰白,喚了幾聲沒有反應,一時間整個人沒了主意。大夫,對了,快請大夫!她心裏想著,打開櫃子慌忙抓了一把錢,含著眼淚往外跑,剛出門撞進一人懷裏,擡頭一看,哇的一聲大哭起來。

甄蓁示意大夫先進去看看情況,自己站在外頭安撫小雁兒。莊上的大夫進屋給老頭診了脈,又探了探鼻息,掏出一套銀針刺了幾處穴位,再把了一次脈,終於搖了搖頭,“夫人,不成了。”

“阿爺...”小雁兒哭得傷心欲絕。父母本就早亡,是爺爺一手把她帶大,從來舍不得叫她下地幹農活。如今相依為命的人也去了,留下她一個,想到這些,更是傷心得不能自已。

甄蓁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額上的汗和臉上的淚,找人去問王管事莊上行白事的規矩。王管事一聽親自過來了,對甄蓁說:“這裏交給在下吧。死人陰氣重,夫人還是避諱著點好。”

甄蓁搖頭:“這是小雁兒的爺爺,我來送送他,有什麽好避諱。”

天氣炎熱,喪事辦得不算隆重。老頭入土為安後,剩下的幾畝薄田卻無人接管。甄蓁問小雁兒,“你以後怎麽打算呢?”

她用袖口擦拭去淚痕,努力笑了一下,“夫人,小雁兒這輩子,註定是要跟著您的。”

甄蓁以山莊的名義租下這些田產,再與莊上缺田少地的農戶簽訂了轉租協議。每年收的租子轉給小雁兒。有這一份租子保底,再加上月例,小雁兒吃喝不愁,以後再慢慢攢些個體己。

這個夏天驕陽似火。連續兩個月竟沒有下一場雨。用來汲水的老水渠見了底,只好依靠人力將泉水從山上一車車拖回來,再小心翼翼的一瓢瓢澆在苗根上。眼瞅著土地幹得起煙,連慕雲也坐不住了。再這樣下去只怕就要鬧災。二人有時在田邊不期而遇,便頂著毒日頭一起商量對策。

“去年的餘糧還剩多少?其他地方的情況呢?”莊園雖然還有別的收入。可若真遇到大災,金銀也不一定就換的回糧食。甄蓁將袖子卷起,露出一大截曬成小麥色的手臂。田間的風也是悶熱的,即使只著一條薄裙,她依然覺得難以忍受,無比想念空調和短褲。

“大嫂,”慕雲刻意別開眼,面色卻十分凝重。“最壞的情況...還是需得請你幫忙。”

“我?”自從認識慕雲以來,甄蓁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憂心忡忡。往常他臉上總是帶著一抹微笑,仿佛什麽事都了然於心。如今那份從容消失得無影無蹤,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焦慮。可她真的已經毫無保留了呀!

“大嫂是南方人,不知道北方旱災的厲害。趕上連年大旱的時候,赤地千裏、餓殍遍地。窮人易子而食、舉家自盡者屢見不鮮...咱們,不得不早做打算。”他垂下眼瞼,越說越沈重。

“哪有那麽誇張?”甄蓁難以想象。見他神色有異,隨口問道,“莫非你見過?”

慕雲一反常態的沈默。他將目光投向遠方,仿佛凝視著某個十分遙遠的過往,眉宇間浮上一絲淒然。甄蓁呆了呆,想起東霆說過慕雲也在那個什麽王府裏長大。難道...

“你...還有什麽親人嗎?我是說,不是祁寒和東霆那種,有血緣關系的親人?”

熱浪翻起裙擺,地裏的麥子沙沙作響。

“對不起...我不該這麽問。”她十分尷尬的收回話。都是該死的太陽曬得她眼冒金星,才會問出這麽唐突的問題來!

“他們都死了...”慕雲緩緩開口,用一種刻意平淡的口吻,“那時很遠的地方有人派發救濟糧。我走了很久才找到...我原想,多討些吃的再回去。等到家時,他們卻已經...”他突然擡頭望向明晃晃的太陽,強烈的光線刺得他瞇起了雙眼。“為什麽要放棄呢?再撐一天,或許我就回家了。”

他們是自殺的?甄蓁不寒而顫。以往她去過的地方再窮,也沒聽說過餓死人。在這個世界裏,人們得怎樣掙紮的活著啊!

“我...能幫上什麽忙?”想到那種慘絕人寰的景象可能也會在寒山莊園上演,甄蓁只覺得揪心。

“蘇杭是魚米之鄉,只要甄園肯相助...”

對呀,還有甄園!慕雲若不提,甄蓁差點把這個“娘家”忘得一幹二凈。甄家在南方獨霸一方,她“妹妹”如今又是世子妃。若他們能幫忙,不就相當於上了保險?只是想起甄家老爹和二叔的臉色,甄蓁在心裏做了個鬼臉。她從沒把甄園當作“家”,可是既然頂了甄大小姐的名號,多少能有點用處也是好的。“好吧,我去說。”她咬咬牙。

信未及送出,終於盼來一場小雨,緩解了部分災情,全莊人都松了口氣。不過甄蓁想這樣終歸不是辦法,依然給“母親”和“二妹”各送了一封信,又與慕雲商量著明年組織莊上重新修整水渠。

忍冬和徐神醫回來已經是入秋以後的事了。期間徐家的小院一直是甄蓁派人過去打理,每回日子還沒到,東霆就巴巴跑來催,生怕旱死了徐老頭的寶貝藥草。他這番苦心也終於沒有白費,從霍家回來後,徐老頭對東霆的態度緩和了幾分。忍冬說,她師傅用盡了畢生解數,無奈霍公子的病已經損及內臟,實在是回天乏力。他們在霍家的這幾個月盡心盡力,霍家老爺心懷愧疚,也就不再提這門親事的事了。

第一場雪落下時,甄蓁擡頭望著空中肆意飛舞的雪花,心頭不禁又浮現出那張臉。今天其實是她的生日,她沒打算告訴任何人。叫他別回來他就真的小半年都不見人影...只偶爾捎些只字片語給她,叫她添衣。

添你個頭!甄蓁翻了個白眼。祁寒不在,她只好讓自己更加忙碌。學堂、藥圃,還有一間正在籌建的小醫館,打算邀請忍冬每個月來莊上坐診三五天。“真的嗎?”忍冬一雙眼睛亮了起來,那丫頭已經躍躍欲試。只要能讓徐前輩再點個頭——她已經想好了說法。

“夫人...”被人喚了第二次,甄蓁才聽見,回頭一看,是跟在慕雲身邊的小虎子。慕雲用人很挑。小虎子能被他帶在身邊,也算是甄蓁的驕傲。她並不想培養出一堆酸秀才,只希望這些孩子都能明白事理,再有個一技之長傍身就好。

小虎子如今快要趕上甄蓁一般高,湊到她身邊耳語了一番。

“真的?”

少年認真的點點頭。

見甄蓁遲遲未動,小梅在一旁提醒,“夫人,李管事還等著咱們呢...”雪花在她肩上薄薄的一層,甄蓁突然回身交代小梅:“去告訴李管事,這事兒晚點我讓小雁兒跟他說。”然後靴子一踩,直接去找慕雲。

慕雲昨夜才收到祁寒的急函,得知他那邊出了點狀況。見甄蓁夾風帶雪的闖進來,微微有些吃驚這消息走露的速度。再一想,也是遲早的事。

“他現在人在哪兒?”

“大嫂問的是誰?”

甄蓁才沒有心情跟他慢慢磨嘴皮子,直接了當:“你大哥。祁寒。他現在在哪?”

該繼續瞞著她嗎?慕雲揣測著她的神色。幾年相處下來,憑他的了解,每當她用這種語氣說話,就意味著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。“大嫂意欲如何?”他挑眉,並未打算攤牌。

甄蓁幹脆自己撿了張椅子坐下來,與他對視,“我在莊裏悶得慌,打算出門轉轉。你若肯告訴我呢,有什麽要捎給你大哥的東西我便一並代勞。”言下之意,這趟門她是出定了。

“你怎麽篤定我就一定知道?”他保持微笑,順手遞給她一杯新沏的茶。

甄蓁不說話,只瞇起眼睛。慕雲知道那表情等於在說:少給我裝傻。

倆人其實都懸著心,但又偏要比拼誰看起來更沈得住氣。最終,甄蓁主動軟下身段,嘆了口氣輕聲懇求,“慕雲,他是我丈夫。我有權知道。”

慕雲內心松動了幾分。他知道祁寒瞞她的用意。可大嫂並不是那些只會哭哭啼啼的女子。從她剛嫁到寒山莊園,到現在有了自己的一班人手和生意。這種時候,他反而期待她能幫上忙,就像她一直所做的那樣。

他猶豫著,“大嫂,女人家在外多少還是不方便,你還是留在莊裏的好。大哥那邊我會處理的,實在不行還有東霆。你不用擔心。”

甄蓁站身起來,走到窗邊,隨手拿起桌子上一把拆信用的小刀看了看,“怎麽個不方便?”

“不安全——”慕雲正想再勸,卻見她伸手拆開盤起的長發,背過身去,右手似在忙活什麽。在他反應過來之前,一把齊刷刷的頭發已然割了下來!

“你——!”慕雲瞠目結舌的看著她甩了甩一頭碎發,用手重新攏好,結成男子樣式。她坐回來,掏出一方帕子沾了沾茶,從容不迫的將唇紅和眉粉抹去,露出一張素顏來。

“還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嗎?”她問,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。要不是這裏連男人都結發,她還可以剪得更短些。

望著她唇邊未盡的一縷殘紅,慕雲心頭狠狠的一撞。這一生如果得到一個這樣的女人...突然間明白了大哥當年那一封急書叫他備聘禮的心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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